……
山下,一幢大民房中,正传出无数热闹的喝彩与打闹声。
李如泉阴沉着脸坐在炕边,双手抚额。在他的身旁,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一张摇椅上,眯着眼睛,似乎睡着了。远处的酒桌上,已经红光满面的萧逸生正和一众赤裸上半身的汉子喝的热火朝天,浓烈的酒菜香气中,不时的爆发出一阵高声喝彩。
在这样热闹的节日氛围里,李如泉这样一个阴沉着脸,一言不发的角色,实在是显得太过格格不入。一开始,出于对警察的天生亲近,还有汉子和年轻的妹子来劝他喝酒吃菜,被他数度婉拒后,便都明白了这个俊秀阴郁的年轻警察只想一个人待着,便不再来打扰他。
坐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的老人微微张开浑浊的双眼,静静地瞥了他一眼,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……嗝……不喝了不喝了,待会儿还得开车……嗝!” 酒桌上,萧逸生挺着粗红的脖子,眯着眼睛推辞一杯杯递来的浓烈白酒。
“害!这哪能不喝呢!要不是我们打的电话,还麻烦您俩大年夜的跑来这旮旯地儿……不喝可不成!咱心理可过不去!” 一个膀大腰圆的壮硕汉子脱了衣服,喝的满身大汗,大声地向这个面善的后生敬酒,见他实在推辞,咬咬牙,一拍大腿,从脚边的箱底里掏出一瓶白底红标的酒瓶来:“您瞧瞧,正宗的!咱可一直没舍得咋喝,这还剩半瓶儿,您就拿去,大年夜的,和那俊生一起喝当喝当,全当咱的一片心意……”
“哟!茅台!……” 一瞧到这平时见都见不到的高度白酒,萧逸生眼睛都直了,赶紧接过。
“嗝!嘿嘿,那咱这就……盛情难却了哈……” 萧逸生嘿嘿地笑着,眼角余光瞥到坐在屋角的李如泉,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“那个……好不容易碰到这好酒,我去让我那兄弟也尝尝鲜……”
说着,在一众人的作揖道贺里,萧逸生一手拎着瓶白酒,一手抄着几个小杯子和一碗炒面,晃晃悠悠地走到李如泉身边,一屁股坐下。
“……来点?” 萧逸生在酒杯子里点上几滴浓香酒液,向李如泉问道。
不出他的所料,李如泉沉着脸,摇了摇头。
“老子就奇怪了,好好的大年夜,你他妈憋着个脸干啥,老子问你也他妈不说……嗝!” 萧逸生仰头干了那一杯小酒,猛地打了个嗝,“我操,这酒真他妈够劲……”
见萧逸生当着自己的面喝酒,一向严肃的李如泉竟一声劝阻也没有,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。
“后生仔,给老爷子我也来点。” 出乎萧逸生的意料,看似睡着了的老人居然一直醒着,在躺椅上坐直身子,便向他要酒喝。
“哟,老爷子还醒着呐,这酒您遭的住嘛……“ 萧逸生笑着调侃,却老老实实地在酒杯中倒了足足半杯。
“够了够了……你当老头我是谁?“ 老人哼哼着,接过萧逸生双手递上的小酒杯,嘶地小小抿了一口,闭上眼睛,似乎是回味着那香气浓郁的酒液在口中缓缓扩散的火辣味道。
许久,老人才叹了一口气,慢慢地睁开昏黄的眼睛,胡子花白的下巴朝李如泉努了努,“这后生怎么回事,大年夜的一声不吭……”
“嗨,他呀……” 萧逸生满不在乎地扒拉了两口炒面,含含糊糊的说道,“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,就上那山上的宅子里逛了圈,回来就这样失了魂一样……”
萧逸生咽下口中的炒面:“您呀别管他,这年纪就这样,有事没事多愁善感的,过两天就好了……”
听了萧逸生的话,老人两眼一抬,细细地打量了李如泉半晌,摇摇头,再次叹了口气。
这回萧逸生可看的清楚了,想起老人之前的“真像“,不由得开口:“说起来,咱俩刚到的时候,您一直说这小子好像啊,好像啊,像啥?您孙子?”
“你个贫嘴的……” 老人翻了翻白眼,“我说他像啊……欸,唉……”
老人欲言又止,又抿了一口白酒,躺在摇椅上,双目无神地瞧着雪白的天花板。
萧逸生知道老人这是要开始讲往事了,不由得坐直了身子,只有李如泉仍坐在原地,捂着额头,面无表情。
“你俩……” 老人沉吟一会儿,慢悠悠地开口,似乎连旁边的酒桌喧闹声都突然小了下去。他的声音极缓极慢,沙哑如沉浸于过往的岁月之中,“听过这片地界上的莫家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 萧逸生老老实实地摇头,李如泉仍一语不发。
“嘿,” 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苦涩一笑,“没听过也对,都没了快百年了,听过才怪……”
“不过想当年,这片地界,莫家那可是一等一的大家。管着几条大商队,凡是从南往北,要经过此地的……” 老人眼睛闪烁着,微微直起身子,伸出一条手,在空中自左向右划出一条线,仿佛看见当时那一车皮又一车皮的商货,“都得跟莫家打好招呼,那可真是风光无限,光是那拉货的牛拉的屎都能淌一路,你想想那得是多少货?那银元更是滚滚地来,滚滚地来哟……”
老人说着,又躺回躺椅,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继续说道:“你瞧见山上那大宅子了吗?就是莫家发迹了后建的,当时可是漂亮得很呐,着实把镇上的豪绅士子们惊得不轻……老爷子我的父亲,就是当时莫家雇去在那宅子里打理的长工……月薪30圆呐!你想想,当时的莫家得多富……”
“只可惜,这莫家老主人膝下就两个儿子,连个女儿都没有……” 说到这里,老人两手搭在摇椅扶手上,直起身子,盯着李如泉,“至于我为什么说你很像嘛……嘿。”
老人颤巍巍的起身,身形比初见时佝偻了许多。他一把甩开想上前搀扶的萧逸生,弯着腰,在炕边的一个大立柜中翻找出一个铁盒子。
“这莫家老主人膝下两个儿子,那个大儿子从小体弱多病,还没弱冠就死了。” 老人戴上一副老花镜,皱着眉头,在铁盒中翻找着,“剩下一个二儿子就成了整个莫家的独苗。这莫家二少爷也争气,小小年纪就早早地接起了商队的活计,带着几个老仆,跟着老爷走南闯北,那可真是练了一副好本事……”
在二人的目光里,老人慢悠悠地取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,从中抽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,满是皱皮的手在上轻轻地摩挲着,眼神晦暗莫名。
“只可惜呀,当年东北那旮旯……让莫家折了几车货。这莫家二少到底年轻沉不住气,就跟着父亲在年前最后一次出门运货,往东北那地儿去。没想到啊没想到,竟然就此一去不回,连个音信都没有,落得整个莫家竟无一个可以管事的男丁,到最后竟然……唉。”
“至于我为什么说你很像嘛……” 老人凝视照片许久,把发黄的照片推到二人眼前,这是一张家族合影,可以看见十数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一起。
“这照片是当初莫家……前,托给我父亲保管的,你瞧瞧,你瞧瞧这人……”
老人指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大青年的身影,正对着拍照的人微笑,露出一口白牙,隐约可见其俊朗的容貌,几与李如泉一般无二。
“你呀,跟当初那个莫家的二少爷,长得是真像……”
“我操……“ 萧逸生连炒面都忘了吃,嘶地一口吸干茅台,接过照片,放在李如泉面前,兴奋地啧啧称奇,“还真的是欸!我说李如泉,你他妈不会是这个莫家的什么后代亲戚吧我操……“
“不会。” 出乎萧逸生的意料,答话的竟然不是李如泉,而是一脸漠然的老人。
“哎,老爷子,这事儿说不定的嘛,你也说了都那么多年了,万一这莫家就有那么个女娃子跑哪儿去了……”
“老爷子我说不是就是不是……” 老人惨然一笑,透过那斑白的胡子,可见其脸庞正一点点灰暗下去。
“莫家……没了。“
“没了?” 萧逸生笑着开口,“总不至于没了男丁就叫没了吧,咱现在可不兴这套,那总有几个女丁……”
“后生仔,老爷子我说没了就是没了。” 老人再次打断萧逸生,重新坐回躺椅。
“欸,老爷子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什么叫……”
“那是1937年。” 老人淡淡说道。
萧逸生笑声戛然而止。
随着这句话出口,仿佛连热闹的年味都淡了几分,一股压抑的氛围在三人间弥漫。
老人闭上眼睛,长叹一口气,又看了看李如泉,却发现他正紧紧地抓住照片,眼睛死死地看着照片里,站在那个莫家二少爷旁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“……这个人……是谁?” 手指轻轻抚摸着老照片角落那个已经深深刻进自己心里的脸庞,自下山后,今晚第一次,李如泉沙哑着开口,声音颤抖。
一时尴尬的萧逸生端着炒面凑上前来,瞧了一眼,只见李如泉正指着照片上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,其人静静地肃立在莫家二少爷身旁,虽然影像模糊,但仍可见其清丽容颜,仿佛透过数十年的岁月穿透纸面而来,定是倾城。
“……我不知道,” 老人凝视半天,摇摇头,“我只是个打杂的孩子,这照片里一大半人我都不认识。兴许……是哪家嫁到莫家的千金吧。”
“啧啧啧……” 萧逸生大口扒拉着炒面,“这么漂亮,死的真可惜……”
“嗤……” 老人从鼻腔中喷出一声嗤笑,“那个年代,死了还算好事……” 说完,似乎因一晚的感古伤怀而疲惫,老人仰头倒在躺椅上,又回到了最初时一般,闭上浑浊的眼睛,慢慢地摇着躺椅。
李如泉低头,一言不发,握着相片的手死死捏紧,肩膀微微颤抖。
“唉,真他妈稀奇,稀奇哟……” 听了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,萧逸生又倒了一小杯茅台,正要细细品尝,想了想,又倒了满满一杯,看了李如泉一眼。
“要跨年了,待会儿外面会放烟花,你出来看吗?”
李如泉仍是不答话。
萧逸生摇了摇头,将茅台轻轻放在炕上,同喧闹的众人一齐走出门去。
……
李如泉坐在炕上,愣愣地看着萧逸生放下的白酒。
近处,老人微弱的鼾声传来;远处,醉醺醺的人群欢乐的吵闹隐隐传来。
那张老照片放在他的身边。上面,少女浅浅笑着的身影模模糊糊。
他不敢看她。
突然,李如泉猛地抓起那杯满满的茅台,一仰头,一饮而尽。
火辣辣的触感在嘴里炸开,一团火球顺着喉咙往下滚动。但是他的脸色非但没有如萧逸生般红润,反而越发地苍白。
他的酒量很差,此刻,他无比庆幸这一点。
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,他推开大门,震天的喧嚣带着无与伦比的欢乐,扑面而来。
“哟,出来了啊……” 在他身旁,萧逸生模糊的声音带着模糊的声音传来。
他这才想起萧逸生所说的跨年是什么意思,被萧逸生带着,二人走在欢快的人群中,分明是冬日,却温暖的叫人几乎要脱下外衣。二人的口鼻间满是醇厚的酒香与烟花的刺鼻气味;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青白色的烟雾,一切都朦朦胧胧;活泼好动的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他腿边跑过,青年情侣们依偎在村口的大树下,中年人们仍继续着酒局上的谈笑:所有人都吵吵闹闹,所有人都醉醺醺的,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如此幸福,如此快乐的微笑。
看着他们,连李如泉也感到心里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。
……
“五!” 突然,人们一齐发一声喊,巨大的声音响彻云霄,吓了李如泉一跳。
“什……什么?” 喝了酒的李如泉大着舌头,结结巴巴地向萧逸生发问。
“四!”
“跨年啦!跨年啦!” 萧逸生拉着他的耳朵,在人群震天响的高声喊里,大声地笑着向他解释。
“三!”
萧逸生也加入了人群,同所有洋溢着幸福的人一起,大声地倒数。
“二!”
李如泉茫然四顾,看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,如此多的笑脸包围着自己,在模模糊糊的脑海里,他忽地感到一阵轻松。
“一!”
李如泉露出洁白的牙齿,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,他看向漆黑的天穹,随着人群一齐,轻轻地喊了一声……
“新年快乐!!”
伴随着众人洋溢着欢乐的齐声呐喊,随着一声尖啸,一颗火热的烟火飞到空中,短暂的停顿后,砰地一声炸响,绚烂的金黄色烟花在欢呼中炸碎了冬日夜空,然后是下一颗,再下一颗……仿佛在漆黑的夜幕中绣上无数条璀璨流苏,所有人都醉醺醺地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流光。 连李如泉也仿佛欺骗自己般,感到一阵幸福。
——只当作是梦吧。
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,他微笑着看着天空中盛大的烟花秀,不由得劝解自己。
什么莫家少爷,什么香炉,什么少女……芸儿……
只当作是梦吧……
这样就轻松了……
当作是梦……
梦……
……
“……相公?”
李如泉猛地回头。
在无数仰望星空的人中,他一个人回首,苍白俊秀的脸庞四处张望,鹰一般的眼睛茫然地逡巡……
他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触目所及,只有被无限幸福包围的人们……除了他。
如心有所感,他极力远眺那烟花秀另一侧的荒山,在那荒山上,在那如鬼影般轻轻摇摆的树梢留在夜空的剪影间,他看见那露出的一角洋房檐的窗子……
他想看见什么?
在摇摇晃晃的冬夜大幕里,在因过度睁大而愈发模糊的视线里,恍惚间,他看见那个柔柔弱弱,动不动就哭泣的娇媚少女,站在那破败的窗子里,笑眼盈盈地对着他招手……
“芸……儿?”
但一切不过是幻想而已。下一朵烟花炸开,在绚烂的光芒下,他清楚地看见,那里只有破败的窗台,别无一物。
“新年好啊!老蒋!” “伯伯新年快乐!” “新年好!小东!新年好!……”
旁边陆陆续续地传来人们的喝彩与新年祝福声。
“新年快乐啊,李如泉!” 萧逸生大笑着,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。
“新年快乐……” 李如泉呐呐开口,又忽地住嘴。
他这才想起来,自己居然连少女的名字,都不知道。
……
“真是个好年啊,好久没碰到这么热闹的了……” 萧逸生望着天空,瞧着最后一朵烟花炸碎,懒洋洋地说道。
烟花秀已经完毕,人群闹哄哄的散去,时间已然不早,人们或会回去接着酒局畅饮,或是钻进温暖的被窝睡一个好觉——无论如何,总有个去处。
随着人群的消失,冰冷的冬日夜空重新落下,寒冷重新袭上衣衫单薄的身躯,萧逸生赶紧跺了跺脚。
“好嘞——咱也该走啦。” 转过身,他朝李如泉打了个招呼,向停在村口的警车走去。
“李如泉?” 走出两步,感到身后并没有人跟上,他奇怪地回过头。
身后没有人。
“李如泉!” 萧逸生大叫,转身走去,他焦急地左右张望。
“李如泉!”
没有回应。
一阵寒风吹来,带着一片刺骨的冰凉。萧逸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一摸脸颊,触手一片湿润。
“我操,下雪了?”
错愕的抬起头,他往上看去。
自那漆黑的夜幕中,他看见无数细小的雪花从天而降。